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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佛前】「韩张」

☆仿两宋战事背景,经不起考据
☆开年第一篇,一杯白开水送给大家~

 
初冬的冷雨淅淅沥沥,江岸上白雾茫茫,却依然遮不住对岸上密密麻麻高竖着的军旗。远远可以听见有马蹄踩在泥泞里的黏滞水声传来,这一片的破屋里却也没个人出来看热闹。

没有炊烟,没有火光,甚至鸡鸣犬吠人声都是一点皆无。

“将军,就是这儿了!”打头的一个小将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,回头喊了一声,一边扯了下缰绳,胯下的枣红马低低地嘶鸣了一声,停下来在原地兜了个圈。小将利落地翻身跳下马,朝破屋里大步走去,接连进了几家以后,又跑了出来,正迎上后面一队兵马。为首的将军骑着一匹乌骓马,正是那有名的“乌云踏雪”。他身上的墨色重铠被雨水洗得发亮,却仍有结块的血迹填在铠甲纵横的沟壑里。这人正是挂帅北伐的将军韩文清。瞧见小将过来,他掀了掀头盔,露出两道浓墨般的横眉:“怎么样?”

“大概都去南方逃难了吧。连着五户都没人,连个鸡蛋都没留下。”小将拽住枣红马的缰绳,轻轻拍拍它的脑袋,“将军,我们干脆进去躲雨吧,反正也没人住。”

韩文清却是眉头一皱:“不行。”

小将还要开口,另一个将领却策马上前喝住了他:“奇英!将军说过多少回了!百姓的东西不要动。”

“牧云哥我知道,可是雨……”小将宋奇英有点忧心地看了看天空,雨势一点也不见小。

“你且在这别乱跑,我去前头看看。”秦牧云用眼神制止了他,手里一甩,黄骠马立即一扬蹄子,朝雾蒙蒙的前边去了。不多时,秦牧云又绕了回来:“前面有个破庙,没有埋伏,可以进去躲一会儿。”

韩文清点点头,一队人立即跟着都去了。绕过这一大片空无一人的破屋,在不出一里地的江岸上,赫然有一座破庙。这破庙连个牌匾都没有,木头门上的拉环也锈得不成样子,看来是村民们集资建起来的土庙,门前虽然泥泞,但却有一条人踩出来的土路清晰可辨,杂草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。

“我就不进去了。”韩文清在窄窄的门檐下停住,脱下身上重铠递给秦牧云,“你招呼弟兄们好好歇歇吧。”

秦牧云沉默地点点头,领着其他人进去烤火了。里面却突然传出来一声宋奇英的惊疑声:“老人家你怎么在这里?”

原来在破庙的角落里,瑟缩着一位年岁颇大的老人。他安静地蹲在墙根下,眯成缝的眼睛被皱纹压得根本不知道有没有睁开。

秦牧云急忙拉开了宋奇英,一边把老人扶到了火堆边:“你别吓着人家。”

“小娃娃没关系。出门在外小心点是好事。”老人笑呵呵地说,脸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团,又转向宋奇英解释道,“我一把年纪了,脚程慢,不耽误子孙逃命,就让他们先走了。”

宋奇英了然地“哦”了一声,脸色有些凝重。他转头仔细看了看周围,借着火光才发现这破庙里十分干净,佛台上供奉的也不是什么常见的弥勒佛之类的,而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,正襟危坐,麻布长衫一丝皱褶都不曾有,手里捧的却不是书卷,而是一束药草。

他刚要开口询问,老人却又问道:“听说那大将军也来了,怎么不进来呢?是没同你们一起?”

“那个……将军他只进关公庙。”宋奇英小声解释。

“哎,这大将军还是小娃娃吗?还耍脾气。冬雨可淋不得,淋不得……”说着他竟是颤颤巍巍地站起来,朝门口走去,正望着江面发呆的韩文清不防被拽了个趔趄。

“小娃娃,你咋不进来呢?”

宋奇英听着又想笑又想叹,自他们一队人侥幸从敌阵里脱逃以来,韩文清一直没歇息,吊着精神气三天三夜了,连换岗也不肯歇。

韩文清倒是愣了一下,没料到有百姓在这,顿了顿便说:“我杀孽太重,就不进了。”

“不碍事不碍事,这佛也是咱们江边的娃娃,不会计较的。”老人说着便把韩文清拉了进去。

韩文清还待要推拒,却抬眼看到了那佛像,不禁怔住了。

莫名的熟悉感,那沉静的面容和毫无着落的眼神仿佛都在脑海深处出现过。

“你们怕是不知道这佛吧?”老人蹲下来,瘦骨嶙峋的手在枯枝里穿梭着搅动着火堆,“这是百年之前的一个书生娃娃,进京赶考途中路过我们这儿。我们那时候正发着瘟疫,这娃娃家里祖辈有习医,他就留下来救人了。可惜啊,洪水一来,哗哗的什么都给淹没了。”

“那不是该立功德碑吗?怎么又修了庙?”宋奇英问道。

“这说来可就神了。据说啊,搞一瓢清水放在他跟前,第二天早上就能变成灵药。我小时候手上被竹篾戳了个窟窿眼儿,也是这灵药救的。”老人神神叨叨地说,“不过那犯了坏事儿的,书生娃娃也绝不会救。”

“有这么神?”宋奇英不禁啧啧称奇。秦牧云不禁也转头去看那佛像,却发现韩文清依然在盯着佛像发呆。

“对了,你们将军叫啥名儿?”老人问道。

“韩——文——清——”宋奇英一边说一边还拿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了一下。

“欸……”老人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声。

“怎么了老伯?”

“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……感觉听我父辈提起过。”老伯摇摇头,“大概是重名吧。”

韩文清却走过来,掏出了怀里的地图,终止了宋奇英的问话:“麻烦老伯您看这,是不是有暗礁……”

宋奇英吐了吐舌头,刚要溜,韩文清又朝他发话了:“小宋,你也坐这听着。”

“知道了……”他只得又坐了下来,专心听韩文清与老人谈话,一边在地图上写写画画,没一会儿又有点神游天外了——韩文清让他背的那一摞兵法在脑子里窜来窜去,可感觉没一个是眼下这情境用得上的——最主要的就是,根本不知道援军会不会来。皇上也真是的,突然调什么兵嘛,这儿都要守不住了,还回调兵力,真当韩将军以一敌万吗?

“牧云,雨不下了。你骑马送送老人家。”韩文清突然出声,吓醒了开小差的宋奇英。宋奇英想问韩文清不担心这人是奸细吗,可又觉得这样平白怀疑一个老百姓也着实不应该。秦牧云什么也没说,冲韩文清一抱拳,扶着老人转身就走。

韩文清望着老人的背影,突然郑重地说了一句:“放心,吾等定要收回故土!”

老人佝偻的背好像突然直了些。逆着光他摆摆手,随秦牧云出去了。

过了半日,秦牧云回来了,脸色不见忧喜:“查清楚了,那老伯没问题。不过到现在也没有援军的消息。”

“行。你先歇着吧。”韩文清点点头,却看秦牧云还站在原地,“还有何事?”

“那个……我打听了一下,百年之前确实有个年轻人同将军重名。”

韩文清扬了扬眉毛,没说话。

“就在当年洪水之后,蛮夷借机南下进犯,这边有个也叫‘韩文清’的年轻人组织了些民兵去抵御外敌,不过却功未成身先死了。”

“哼,无稽之谈!一些民兵能做什么?当兵的都吃软饭去了?让些个拿锄头的上战场,不自量力!”韩文清毫不客气地说。

宋奇英小声说:“真是将军您是那拿锄头的,怕是也忍不住要上战场吧……”

韩文清却听见了,斜睨了他一眼: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”

宋奇英嘀咕道:“听说十年前明明……”

十年前你也不过是个愣头青,硬是要率兵直入敌阵,差点连命都没捞回来。现在倒说起别人的不是了。

秦牧云把宋奇英拽到了一边,打圆场道:“将军也是好意。收复河山不能急在这一时,少些无谓的牺牲也是好的。”

韩文清不再言语,转而抬头看那所谓的佛像。和这破破烂烂的土庙格格不入的是,他倒是清雅素净,一尘不染,盘腿坐的姿势连两边衣襟的皱褶都捋得平平整整。他的表情也是淡然无波。

只是对上他的双眼,韩文清觉得仿佛要深陷其中不能自拔。

“将军,这佛像有什么问题吗?”秦牧云问。

“只是觉得更像菩萨。”韩文清随口胡诌了一句。

秦牧云无语。他转头备饭去了,末了寻出来几个蒲团和干草垛,一队人各自找处墙根睡下了。

“将军,你还不歇息吗?”宋奇英把蒲团上的灰掸掉,小声招呼了一句韩文清。

“无妨,你先睡吧。”韩文清依然盯着手里的地图,眉头紧锁。

“哎……那你好歹先垫着?”宋奇英又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。牧云哥派给他的任务可不能就这么草草完成——更何况,韩文清把他的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,说是师徒也不过分。他们韩家就剩韩文清这一个人,却还奔波在戍守疆土的路上。

“好吧。”韩文清也是看出了他的纠结,起身挪了一下,坐在了蒲团上。

宋奇英松了一口气,如蒙大赦地去找秦牧云“报喜”了,等秦牧云过来时,韩文清竟是已经靠着佛像的底座睡着了。

“牧云哥——”宋奇英忽的咽了一下口水,声音都有些颤,“你看到没有——佛像在发光……”

秦牧云也抬头看去,只见那佛像周身沐浴着皎白的月光,手里那束药草也好像在微微晃动一般——可那明明是泥塑的啊?而且屋顶也压根没有可以透光的破洞!

“这佛像是有些蹊跷。,不过瞧着好像没什么恶意。”秦牧云指了指韩文清。宋奇英也看到了,韩文清紧皱的眉毛舒展了开来。宋奇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,回身抓住了秦牧云的胳膊:“对了牧云哥!你有问那些百姓,这佛像叫什么名字吗?”

“有——叫张新杰。”秦牧云的声音有些干涩。他把这个名字念出口时,只觉得那佛像的光芒都柔和了许多。

奇怪,难道是死了以后没入往生,留在这人间了吗?可那难道不该是怨灵吗?怎的还能被供奉为佛?似乎这百年间他也救了不少贫苦百姓,瞧着不似作假。不如待到战事了了,请各大仙来作法,替他超度一回吧。

秦牧云这么想着,一边哄着宋奇英快去睡觉。

殊不知韩文清此刻身在梦里,却是看见了一幅模模糊糊的影像:纷乱的争斗,兵刃相见的清脆叮响,哭喊的百姓,遍地饿殍,从雾里江上来的一船船蛮夷……洪水滔滔,他瞧见断崖上一身白衣的人,回过头来,却是梦醒。

“将军!将军!该起了!”

韩文清迷迷糊糊醒来,第一反应是去摸自己的地图。他正要叠起来放进怀里,却发觉图上多了一条隐隐约约的细线:“……从这条路?”

困扰他多日的问题突然有了答案,局面豁然开朗。韩文清急忙站起来,接过秦牧云递过来的干粮,一边吩咐他吃过早饭就整队出发。

秦牧云深深地望了他背后一眼,什么也没问,点头出去了。他到了门外,拉过宋奇英小声说:“我感觉那佛像是在帮我们。将军睡一觉起来就找到出路了。”

“这么神?下次我也去佛像下面睡觉!”宋奇英接了一句。

秦牧云哭笑不得,吩咐他去牵韩文清的乌骓马过来。

当夜,韩文清带领他们发动奇袭,顺着江岸下面一片暗礁引来敌兵,把他们圈到了一处凹处,落石砸死了不少。

“虽然也就歼敌三百,不过也算不错了,援军到之前,我们可以好好和他们周旋一阵子了。”其中一个士兵笑呵呵地说,“现在死了都是赚的。”

宋奇英却兴致勃勃地跑去问韩文清:“将军,我们今天还在破庙里歇吗?”

韩文清还未作答,秦牧云的马儿就远远地引来了一队人:“将军,走吧!援军到了!”

“出发。”韩文清最后扔下的话也就这两个字。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那破庙一眼。

援军来了,韩文清重新成为拥兵二十万的大帅。也不知道这期间朝堂上都是怎样的风云变幻。韩文清冲着来送文书的钦差一抱拳,郑重地道了谢。那钦差正是韩家旧日的交好——文史重臣陆阁老家的管家。不料他却把韩文清拉到了内室,取出一封密信交给他,一边竟是要撩袍下跪。韩文清急忙拦住了他:“陆大人不必多礼!”

“此次前来主要是为了我家小姐的婚事……还请将军见谅。调兵的事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了,还请将军成全我家小姐。”

“直说吧,到底什么事?”韩文清一头雾水,还不得不耐着性子问他。

“将军和我家小姐的婚事就此作罢,可好?”

韩文清愣住了:“有这回事吗?”

陆管家也是一噎,但还是呐呐地答了:“将军贵人多忘事。这可是老将军定下的娃娃亲。”

“好,没问题。请代我向阁老大人道谢。”韩文清点点头。他此刻只想赶快回到军帐大营去。陆管家临走之时,却又小声告诉他:“将军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。我就托大给透露一点,你这生辰八字怕是有些问题。”

“什么问题?”韩文清反问道。

“信里批了,将军自己看吧。”说罢陆管家就忙不迭地走了。

韩文清便毫不犹豫地拆了信,只见一张黄色的符纸飘了出来,上面的批字竟是“阳寿十七”。

阳寿十七?那他十年前就该——

“将军!有敌情!”宋奇英跑了进来,气喘吁吁地说,“据说那边派兵十五万!”

“就来。”韩文清随手丢下符纸,飞快地穿戴好重铠,掠出了房间。那张符纸被他随意地揉了扔在一边。

一个时辰之后,这边也是点兵十五万上了战场。两兵相接间,敌方将领气焰甚是嚣张。为首的那个大胡子手里的长弓上还布满了荆棘般的倒刺,原来是坐镇后方多年的部落大统领。

“你们汉人是怎么说的?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’?十年前的小毛孩子也真是命大啊。今天就送你回老家!”

“哼!”韩文清连一句反驳的狠话都懒得给,只从鼻子里迸了一声冷哼,手里的大砍刀早已朝那人门面上招呼去了。

大胡子虽虎背熊腰,却也灵巧得很,在马背上身子一拧,堪堪躲过了大砍刀冷锋泠然的一击——不料韩文清手里砍刀一扔,揪住他的腰带一翻,拳头如鼓点般擂得他连咳了十数口鲜血。

“快救大统领!”敌阵里有人着急地吆喝了起来。

而那被扔下的大砍刀也没落地。秦牧云脚蹬一踩,人已从马背上腾起,从交锋的几架长枪之间侧身穿过,接住大砍刀后手腕一旋,大统领当即就被扎了个透心凉,钉死在了马背上,惊得那马一撅蹄子,逃回了敌阵中。

十年前,韩老将军一家战死雁北关,敌人长驱直入,到了这南北疆的分界线上。江水湍急,韩文清却硬是不顾阻拦,率了一队精兵渡河直取敌阵主帅大营,被当时的大统领五招击败。若非精兵拼死相护,韩文清根本都无法活着回来。

大统领从那以后便放言“汉人无龙将,十年内必衰”,先行回到了北方。韩文清带着一众老部下苦苦支撑,艰难推进。整个战线从西向东绵延千里。蛮夷也不着急,就慢慢地磨。沿江的百姓们也陆陆续续逃难到了南方。

直到十年后,韩文清先后收复了西线诸地,大统领这才坐不住了。可没想到,这才三招不到,他就已“身先士卒”地死了。

“为大统领报仇——!”

霎时间喊杀震天。汉家儿郎们却是士气大振,随着韩文清在敌阵中横冲直撞。紧随韩文清的小将宋奇英也是英姿勃发,每一声轻叱都伴随着一个头颅的收割。

大胜。

当夜,将士们三三两两开了几坛清酒,就着捞的河鱼烤得嫩香,也颇有几分庆功宴的意思。韩文清没参加。他带着秦牧云和宋奇英在河岸边寻了块礁石坐下。冬风冷肃,吹得铠甲都冰凉。不论体温焐得怎么热乎,它也沾不上一点温度。

“这次,死伤几何?”韩文清望着雾蒙蒙的江面,没有回头。

“我方六千,敌方三万五。伤的有四千二。”秦牧云答道。

随后是久久的沉默。

宋奇英在一旁发呆。战事所迫,死伤难免。可将军每次都这么自责。唉,真不知如何劝他——他正忧心忡忡地瞎想,就见韩文清突然朝后倒了下来,吓了一跳,急忙窜过去扶住他。

“好像烧了起来。”秦牧云摸了摸韩文清的额头,断言道,“得赶快回去找军医。”

“可是现在下起雨了,要不要先去躲雨?”宋奇英指着不远处影影绰绰的破庙。秦牧云还待要反驳,雨点已经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了,只得把韩文清扶上马背,朝破庙赶去。

夜幕黑沉,仿佛传说中的鲲鹏,将它宽阔无边的巨翅从天穹上压了下来。

“牧云哥,看这雨,我们今晚赶不回去了。要不要试试那个?”宋奇英站在门边,回头指了指那佛像。

“将军万金之躯,喝出问题来怎么办?”秦牧云一边反驳,一边把蒲团扯了过来,扶着韩文清靠着佛像底座坐了下来。他脸色苍白,两道锋眉也好像失了冷气的兵刃,无力地垂了下来。

“可你上回不也看到了吗?说不定真的有用呢!”宋奇英说着,已是跑去把破碗拿到门口,就着雨水冲洗了一番,又把行囊里的水倒了进去,把碗放在了佛像跟前,还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叩。

秦牧云微叹一声,把手里的蒲团递给他:“你睡吧,我守个夜。”

“牧云哥你可不许偷偷把我的水倒掉。”宋奇英还不忘叮嘱了一句。

秦牧云无奈地点点头,回身去拉上门栓,把雨夜的喧嚣隔在了门外。回头一看,宋奇英已经靠在韩文清胳膊上睡着了,稚气未脱的脸上还有未擦干净的血迹。这孩子是韩文清在战场上捡回来的,如徒如子,可照顾了。这孩子也很用功,想来以后就是军中的接班人了吧。上一次回京述职,还有几家文臣想与他结亲呢。

而外面这一切韩文清都不知道。他身在梦里,不知是客。

这里是很风雅的楼阁与回廊,四四方方的飞檐璃瓦都分外养眼。韩文清听见诵读兵书的声音,循着声音走了过去。回廊两边的水池里,碧荷摇曳,锦鲤徜徉。

绕过了这一片景致,他看见一个白衣的年轻人在尽头的亭子里捧着兵书。那人转过脸来,赫然同佛像一模一样。

“你来了。”白衣年轻人的表情无悲无喜。他自顾自地沏了两杯茶,招呼韩文清坐下,推了一杯给他。

韩文清呐呐地张了张口。他想说“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”,又觉得此话轻佻,遂闭口不言。

可他不说话不代表没人说话。远远地他就听见了宋奇英的声音:“喂——有人在吗?”

不多时,那小子也转到了这里。一见到白衣年轻人,他就狂喜地喊出了声:“你是不是叫张新杰?能不能救救我们家将军?”

“我怎么了?”韩文清眉头一皱。

“你发烧了,正睡着呢!”宋奇英不假思索地答道。

“不用担心。药我已经送出去了。”白衣年轻人答道。宋奇英还要问东问西,却被他塞了一手的兵书:“好好读读。”

宋奇英如获至宝地在台阶上坐下了。韩文清有些诧异,想了想,开口道:“你叫……张新杰?”

“是我。”

没想到还真有成佛的啊,或者这是梦里?

韩文清还在寻思着,张新杰却是把手一伸:“地图给我。”

韩文清从善如流地从怀里取出来一张地图,却突然发觉地图的一角染了血迹。张新杰眉尖微蹙,拿起地图转身下了台阶:“你随我来。”

韩文清跟着他又是一番绕路,经过了很大的一片药圃,到了一个浴池旁。张新杰随手把地图放进怀里,接着取来打上来一桶热水,还有一个盛满草药泥浆的研钵。

“脱了,我给你包扎一下。”

韩文清没动:“梦里治了,出去有用吗?”

“这不是梦。”张新杰不容他拒绝的样子,已挽起衣袖,把研钵捧了起来。

韩文清便也没有再推拒。这伤是收兵之时被划伤的,盔甲厚重,倒是不易发现。他不想扰了大家兴致,没想到伤口牵动引发了高烧。

张新杰什么也没说,韩文清盘腿坐得仿佛一尊冷面弥勒佛,他就靠近了些,仿佛修补瓷器般小心细致地给他上药包扎。

“谢谢。”

“谢我什么?”张新杰手里一顿,饶有兴趣地反问了一句。

“谢你帮了我三回。”

“可不止三回。”张新杰言语里都是笑意,眉眼间却依然淡漠无波。

他把研钵等物拢到一边,摊开地图开始讲解局势:“……若是这样,七日内必可全军推进过江。”

“好。到时我会回来的。”韩文清神色舒缓地接过了地图。

“把那个孩子也带着。我教他点兵法。”张新杰站起来,掸了掸衣摆,语气自若。

韩文清一噎,也没反驳。这人倒是对自己的兵法挺胸有成竹的啊。

“怎么,不信我?”张新杰似是看出了他的犹疑,语气却没有愠怒,只是带了一丝怀念。

“先前不信。”韩文清老老实实地承认了。

“走吧。天快亮了。”张新杰先行走了出去,纯白的衣袍上带着一点点墨香和草药味混合的余韵。

真的是好熟悉啊。

韩文清跟着他走到回廊上,正愣神时,张新杰伸手一推,他便跌向了荷花池。

下一秒,他眼一睁,天亮了。宋奇英靠在他胳膊上都流了好长的口水了。他转身胳膊一勾,就把那碗清水捞了过来,一饮而尽。听到动静走过来的秦牧云都没能拦住他。

一碗下去,神清气爽。胸口隐隐的摩挲感也在告诉他那里的伤口确实被包扎了。韩文清回头看了一眼依然面容清冷的佛像,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竟是露出了几分柔和。他拍拍宋奇英唤他起来,这小子还在嘟囔“只看完三十页”。

“走吧。下次再带你来。”

说罢他就大步走出了破庙。

宋奇英愣在原地好半天:“刚……刚才将军他笑了?我没看错吧?”

第六日,大军果然把战线推过了江。驻营后,韩文清把事务交给了秦牧云,自己带着宋奇英驾船回了南岸。张新杰也夜夜入梦,每次都要花上大半夜给宋奇英讲解兵法,剩下的时间则给韩文清出谋划策。

每次张新杰在教导宋奇英的时候,韩文清也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,却是常常不自觉地发起了呆。

这此后的每次相见都是在这亭台楼阁里,那么最早的那场纷乱的梦境,到底是虚幻还是现实呢?那个断崖上的白衣人,看不清面容,却熟悉得让人安心把后背交给他。

“你一个人怎么救得了?”

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,急切又担心。

救得了什么?

是满目面黄肌瘦的病者,还是势不可挡的蛮夷?

明知是以卵击石却依然迎难而上吗?哪怕撞到南墙也非得和南墙一同粉身碎骨吗?无路可退只是为了无可阻挡吗?

“哼,两个傻子。”韩文清在心底叨了一句。他靠在雕花的栏杆上,抬眼入眸的是张新杰的侧脸。他束起的长发整整齐齐,脸上不见任何表情的波动。

真正的成佛,是这样的吗?虽普度众生,却不为外物所动。救得了便救,救不了便超度。一切因果自有其法,不可妄图逆天改命——想到这里,韩文清忽的只觉心口一痛,好像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。

“今天就先到这吧。”张新杰合起书卷,吩咐宋奇英继续读书,自己则朝韩文清走来,“怎么?有什么事吗?”

“没什么。”韩文清已经摊开了地图,把一边递给张新杰。就在此时,荷池上刮来了一阵风,掀飞了地图的一角。两人都下意识地去按住,韩文清的手却好巧不巧地覆住了张新杰的手。

好冰凉,不像是个活人的温度。

韩文清愣怔了一下才急忙收回手,两人却是同时开了口。

“你心动了。”

“你冷不冷?”

话音一落,两人都是哑然。韩文清有些摸不着头脑,这人平白说什么心动是何意?

“你心里有事,心境不定。”张新杰开口解释道,“还有,我不冷。你不用顾忌我。”

这家伙就不能换个“担心”来使吗?“顾忌”听起来总有点神神叨叨的——不过前面那句就已经够让人费解的了。

韩文清还待要开口,张新杰却又神色自然地摊开地图:“你想做到的,我都帮你。我预计在三日后会有敌军从……”

第二天,韩文清和宋奇英赶回了驻地。战线如期推进着,每到一段战事暂歇之时,韩文清就会带着宋奇英赶回破庙。不过随着距离的日渐遥远,他能去的机会也越来越少。到了年关,他已有月余未曾向南走了。

不过令他欣喜的是,不论是宋奇英的兵法与武艺水平,还是收复疆土的大业,都颇如人意。往南逃难的百姓们渐渐有迁居回来的。他们还重新修葺了破庙。

“小宋,你来看看,下一步怎么走。”军帐里,韩文清虽神色严肃,但语气却带着期待与鼓励。宋奇英也毫不怯弱地上前一步,指着舆图侃侃而谈。秦牧云在一旁也是松了一口气。

“吩咐下去,犒赏全军,三天后攻打蛮夷主城!”韩文清下了新令。

“好!”军营里的欢呼声惊飞了一大群野鸟。

不料就在第三天傍晚,从南方京都来了一道三千里加急调令,指名要召回韩文清。

“再晚一天都不行吗?”宋奇英急得都要哭了。

“皇命难违,洒家劝你们好自为之。”那捏着公鸭嗓子的钦差摇头晃脑地说,一边甩了甩手里的拂尘。

“你去,你带将军他们今晚提前攻城。这儿有我来顶着!”秦牧云小声附耳同宋奇英说,一边推了他一把。

“你们是要全军造反吗?”钦差鬼叫了一声,从椅子上跳了起来。跟着他来的十个黑衣侍卫突然就气势一变,团团围住了秦牧云和宋奇英。

“洒家劝你们不要坏了吾皇议和的大计!”

话音刚落,韩文清就挑帘进来了。宋奇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,就怕韩文清梗着脖子,拼上违抗圣旨的罪名也要出兵——

可韩文清笑了,他说:“我跟你们回京。”

那一丝要多勉强才能称之为笑容的东西,咧在他的嘴角上。宋奇英惊诧地瞪着他,才发觉韩文清的脸不知何时瘦了一圈,杀神般的余威仍在,却平添了三分颓然五分沧桑。

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韩文清笑。可他好难过。他追着还要喊点什么,却被秦牧云拉住了。

韩文清脚步一顿,只撂下了一句:“你们守好南岸,决不能让他们过江。”

一晃已是数月。初春的绿芽已经抽了,柳絮乱飞,江面上一如既往地白茫茫一片。大地的回春却只添了绿色不添暖意。宋奇英和秦牧云带着兵将戍守在南岸上。京城终于传来了久违的消息,却是一道晴天霹雳——“韩文清弑杀好恶,为保两国友邦之交,故送予北国作俘虏”。

传令兵见两人脸色大变,支支吾吾又说,韩文清把他俩的罪名一块儿揽到了自己头上,这才得以保全他们。

“牧云哥,我们不如——”

“反”字还未说出口,秦牧云就捂了他的嘴:“宋奇英!你不要忘了将军是为谁做的牺牲!我们反了,快活了,你让这二十万将士怎么办?还有这江南的百姓怎么办?都随我等冠上个反贼的名头吗?”

宋奇英抹了把眼泪,推开秦牧云就跑了出去。他跨上韩文清的那匹乌云踏雪,带着哭腔吼它:“带我去见他!只有他能救将军了!”

乌骓马蹄子一掀,朝那座土庙跑去。这已成为方圆一带最精致漂亮的建筑了,但人们依然保持着庙里的整洁和有序。宋奇英在庙门前下了马,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,栽倒在佛像前,连着叩了十多个响头:“求求你!求求你救救将军吧!”

佛像毫无动静。旁边有好心的百姓递给他一碗水,劝他等等,宋奇英只是拼命地摆着手:“这样救不了!”

“不是病了的话,那他也没办法啊。神明也有难为事嘛……”

宋奇英哑然。他望着佛像,仿佛目光要穿透他,进到那个梦里。可他失败了。这佛像看起来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泥塑的土像。

乌云踏雪在门外嘶鸣了一声。宋奇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,回了大营。他把之前的兵书都拖出来认真翻看,一边在舆图上做标记,直到深夜也不歇。

又是半月,京城的人押送韩文清来了。他们嫌弃军营和百姓的土屋,硬是要去住那看起来很不错的土庙。宋奇英居然没拦着他们。

“奇英,你……”秦牧云有些不解。

“将军信他。”宋奇英只说了这么没头没尾的四个字。

谁料到当夜暴雨,河堤溃塌,土庙碎成了一片瓦砾土块。韩文清的尸身和佛像都不翼而飞。随后两千三百里加急又来了“封宋奇英为新主帅”的诏令——原来京城也发动了政变,新皇上位,当机立断地命令宋奇英率军出击。

果然,在赶来议和的蛮夷队伍后面,跟着的就是蛮夷的大军。

“走吧!”宋奇英穿上了主帅的盔甲,骑上了乌云踏雪,领着大军浩浩荡荡北上渡江了。

一月后,蛮夷主城破。人们都说这小将是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”。

“你说将军他们去哪儿了啊?”秦牧云忍不住嘀咕道。

“大概……是升仙了吧。”宋奇英笑了笑。他的兜里一直放着那天被韩文清随意丢下的黄符。

而在江岸上的断崖,两个飘忽的鬼影正在说话,赫然正是消失了多日的韩文清与张新杰。

原来在百年前,张新杰为了等他而未入往生,故在此地徘徊。他却不忍黎民受苦,将所积善果用来铸就菩提境,施药于人间。最后一次乃是将他剩余善果都付予韩文清,送他早渡忘川投个好胎。韩文清却不肯放手。

“你杀孽太重。若再不放手,你可就得生生世世做个厉鬼了。”

“无妨。”

“放下执念吧。”

“有本事你先放。”

两人仿佛小孩儿一样斗嘴,谁也不肯服输。前世的缘分,结了就断不了了。只是今日若是一别,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。

一旁的云上却是探了个慵懒的脑袋出来,叼着烟枪说:“你们叽叽歪歪了半天了,能还阳了再说吗?仙君大人可都等你们半天了。”

等在一旁的冯宪君下意识地捋了把胡子:“不敢不敢,你们年轻人闹腾点没关系,没关系的……”

“走吧。奇英该等急了。”最后还是张新杰发了话。

军帐里的宋奇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,心下却是想:“佛前许愿倒还真是有用呢!”

~~~全文完~~~

 

作于20180101

文/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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